第488章
莊河聽聞石料有問題,很是不解,因為當初看姜太爺是親自檢查過的,若真有問題,姜家逃不掉罪責的。
還是說,這隻是姜太爺為了遷移百姓想出的說法?莊河有疑惑,但沒多問,第二回轉身要走,卻沒走遠,又被姜太爺叫住了——
“等等。”
姜太爺喊人的時候,右手也揚在半空中,改變了主意,“我塞給你的東西,不要寄給姜家。”
猶豫思忖好一會兒。
他深知兒子性格剛正,若非如此,也不會因彈劾二皇子,導緻璃兒被二皇子抓去。
可這世上總要有人剛正的,尤其是在官場,需要有人站出來監察勸谏,言官若不剛正忠直,言官若過度圓滑,彈劾就失了力量,不再有人因畏懼彈劾而三省自身,那言官怎配為言官呢?
他認為兒子沒錯,但遇上自家事,再聽到百姓輿論如此,隻怕會落得玉石俱焚以證清白的下場。
兒子在官場上得罪的人太多,而自己的老朋友也都緻仕或早登極樂了,姜太爺猶豫了一圈,艱難地做出決定——
“你将此物,捎給甯國公府。”
“但不是給甯國公,要給甯國公世子。”
黨派一緻,思想一緻,且甯國公世子聖眷正濃,為人城府極深,不過分剛正也不過分圓滑,其夫人又與璃兒是好友。
當初,他們夫婦能去二皇子府邸将璃兒帶回來,這一次,他們應該,也能将璃兒帶回家的吧?
姜太爺并不确定,但是顯然,沒有更好的選擇了。
他交代完,吐出一口濁氣,像是放下一件心事,朝着大橋走去。
莊河隻怕他還會第三次叫住自己,于是在原地等了會兒,隻見姜太爺顫顫巍巍遠去的背影。
背部,被沉重的蓑衣和雨水壓得,佝偻着,一步步走向橋面的闆凳。
莊河心中古怪,但經過這兩日的相處,也知道姜太爺是個固執的人,故而也不再勸他去休息了,扭頭朝着城中官府跑去。
早去早回吧,莊河沒想着回家歇息,因為當值的時辰還沒過,沒道理回去。
戌時最後一刻,莊河抵達府衙。
府衙内,新知府正用完晚膳,在三堂鍛煉身體。
莊河将姜太爺的話原封不動地傳達,不出意外的,新知府嗤之以鼻——
“他說得輕松,回頭他修好了堤壩,輕輕松松回了京城,我這個新上任的知府還要承擔民衆怨氣,昨日不說石料有問題,今日說有問題了,他是老眼昏花了吧?你告訴他去,就這樣得了,我看晚上雨都要停了,别鬧了行嗎?”
莊河把話記下,也沒多說什麼,跑去了官驿。
新知府因這突如其來的傳話,搞得沒了鍛煉的勁兒,煩悶地朝師爺抱怨,“怎麼就派個老的下來修河道,這麼大的雨,還不聽勸往外面跑,一把老骨頭要是有什麼閃失,是誰的過錯?”
“哎!他派個人傳個話,鬧得我心裡突突的!”
*
亥時一刻。
橋面的燈罩被雨打破一半,燭火被雨水熄滅。
姜太爺坐在闆凳上,望着橋下黑暗的河流,即便看不見,也能聽見洶湧翻滾的波濤巨浪。
猛獸就在身下。
他可以起身離開,可是離開又有何用?
他從不後悔當初接下這樁差事,隻後悔,沒能早些發現石料的問題。
倘若這雨不停......為今之計,隻有讓百姓離開。
但姜太爺心知,橋堤若是毀了,就算百姓及時遷離沒有傷亡,但下遊的住宅和商鋪都是要毀了的。
那是他們的根基。
無論如何,姜家逃脫不了罪責,若以輿論定,那就是中飽私囊,若以事實定,也是失察導緻百姓流離失所的千古罪人。
緊要關頭,他沒有辦法去思考——究竟是何人在他驗過石料後偷梁換柱。
他隻想,保住家人的平安。
妻子年歲大了,經不起流放的苦。
即便這橋要塌,他也要守着這橋,隻要他自己死在修河的過程中,那些說他貪了官銀的輿論,才有可能平息。
平息了輿論,阿璃就能安安全全地,走出這揚州城,回去京城。
揚州城的河,朝廷會派下一個官員來修。
而姜家最終會被判以什麼樣的罪,隻盼一向聖明的陛下,不要牽連他的家人。
至于究竟是誰貪了石料的錢......
姜太爺低頭,在僅剩的路燈下,看見蒼老的手上,指腹上的皿痂......他将希望寄予那位負有盛名的裴世子。
“嘭!”
垂挂在上空的燈盞突然掉了下來,掉在姜太爺面前,在落地的一瞬,燭光微弱,不一會兒又燃了起來。
姜太爺抱起燈盞,彎腰護住裡面的光,隻聽雷聲轟鳴,橋面似有一陣晃動。
地面出現了裂縫,呼嘯的江流仿佛要吃人般,發出興奮的拍浪聲。
水位升高,雨水打在水面的聲音,也越來越明顯。
橋面突然不停晃動,姜太爺面無畏懼,隻聽不遠處傳來孫女的一聲呼喊——
“祖父!”
“馄饨買回來了!”
姜太爺大駭,高聲喊道,“你快走!”
與此同時,橋柱斷裂,橋中央分化成了兩截,但沒有沉入水中。
“砰!”食盒掉在了地上,熱騰騰的兩碗馄饨撒了一地。
姜璃看着祖父抱着一點光亮,站在斷裂處,吓得面無皿色,“祖父!你快回來!”
然而,對方并未有所動作。
兩人離得甚遠,姜璃毫不猶豫地朝祖父的方向跑去,緊緊盯着光亮處。
沒跑幾步,隻見橋面一片漆黑,光滅了。
姜璃眼睜睜地看着,橋面最後的那束光,滅在了呼嘯的江水裡。